母亲

早年看《红楼梦》贾母跟宝钗谈论王夫人那段让我印象十分深刻,贾母说王夫人可怜见的,不大说话,和木头似的,在公婆跟前就不大显好。贾母最后评价王夫人说她是个“老实人”。每每看到这里,我便想起了母亲,母亲也是个老实人,性子极慢,做事也不利索。倒是奶奶为人泼辣,做事风风火火的。母亲在奶奶的眼里大体也是王夫人这样人吧。


作为母亲的婆婆,奶奶很是瞧不上这个性子软做事又慢的儿媳妇的,更何况母亲一鼓作气生了几个丫头片子呢。据姑姑说母亲当年在奶奶手底下讨生活,过得很是不易,父亲是个木匠,整天东奔西走的,挣些钱养活家里的老老少少,奶奶嫌弃母亲生了一屋子的丫头,生活上不仅从不帮衬母亲,还联合大儿媳妇一起欺负母亲,两人在父亲回来的时候,挑拨说母亲的不好,为此,父亲还曾出手打过母亲。母亲低眉顺眼的,向来是逆来顺受惯了,母亲的软弱让我们几个子女又是恼恨又是心疼的,母亲对待奶奶却从来没有怨恨过。


直到父亲离开老家,母亲境遇才有了一些改变。父亲带着母亲在一个农场旁安了家,父亲在农场干活,母亲则在家做些手工活贴补家用,母亲性子极好,不怎么言语,却有一手绝活,打毛衣、纳鞋底,做出的针线活却是鲜亮的。那些靠农场不远的村子里大姑娘、小媳妇都喜欢向她请教。久而久之,母亲时不时帮张家婶子纳双鞋底,帮刚生孩子的小媳妇做双虎头鞋、小衣服啥的,大伙也朴实,你家送点米,他家送些鸡蛋。就这样,我们一家在当地站稳了脚跟。


母亲性子慢,却从不偷懒,对我们几个“不讨喜”的丫头片子是极奇疼爱的。


农忙时节,父亲总会回老家帮奶奶收割庄稼的,财政大权通常是掌握在父亲的手里,要回老家的父亲一般会给足母亲这个月的生活费,偶尔也会有不足的时候。通常农忙也就二十几天,有时也会拖至个把月。离家的时间一久,母亲这边便会面临弹尽粮绝,每每遇到这样的情况,二姐、三姐总是愁容满面,我们一边盼着父亲的早日归来,一边盘算着怎么渡过难关。着急的四姐早就打着别人家园子里的瓜果蔬菜了,但是每次得手拿回家的时候,总被母亲送了回去,气得四姐背地里嘀咕,说母亲的老实怕事,一辈子都是个吃亏的主。母亲听说后也不气恼,总是笑眯眯地对四姐说:“人穷志不短,再穷我们也不偷人家的东西。”


母亲不紧不慢地从家里拿出自己攒下的一筐鸡蛋,从鸡窝里捉上几只老鸡,让二姐用自行车把她送进城,找个菜场卖起土鸡和鸡蛋来。二姐脸皮薄,每次送母亲都不肯进菜场,母亲也不生气,却从口袋里掏出几角钱来,让二姐买块烧饼坐在远处吃着等她。我那时候小,不觉得什么,现在回想起来,不识字的母亲是怎么一笔一笔算账的,又是怎样在艰难的日子里把我生活打理的井井有条的,我们记得也就是母亲一脸的乐呵呵。


母亲对我们几个子女极奇的疼爱,尤其是最小的我。


记得那年初冬深夜,我在十里以外的城里念书,一到晚上放学往回家赶的时候,我的心就拎了起来。晚上十点下了晚自习,我从教室里出来,地上早已铺了一层清霜,寒气从四面八方直往裤腿里钻。人不禁打个寒战,校园外面枯枝败叶,在黑漆漆的夜晚里显得有些静谧,开始的时候还有两三个人同行,骑着骑着就剩下我一个人了,每次经过路边的一块坟地时,我总觉得这方天似乎更黑了些。每次骑到这里,我总会把车蹬得飞快。我又一次拼命蹬车,就在我紧张慌乱之中,我把车链条给蹬断了,于是我陷在了一片黑暗的坟堆里,四周黑漆漆的,一堆坟包像一个个张牙舞爪的恶鬼,向我逼来。


我又急又怕,把自行车推得飞快,风在耳边呼呼作响,我跑了好一阵,两腿实在没劲了,还是不敢停下来。我的眼泪却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,就在这时,远处有人呼喊我的乳名,母亲顶着一头清霜,向急切地我走来。大概每天晚上十来点,母亲都守在我家屋前的那条大路旁张望,发现我却久久不曾归来,便急切地寻来了。


看着母亲月下拉长了的影子,我的心温暖极了,心中的那些恐惧顿时荡然无存了,四周的夜似乎亮了一些,母亲的爱细腻而琐碎,却总是那么的温暖。


姐姐不顾父亲的反对,硬是嫁给了邻村的“穷小子”,姐姐每次回娘家时,饱受父亲的冷眼,母亲不敢劝阻,背地里打听姐姐日子是否过得好,得知姐姐在婆家过得很是拮据,母亲一边抹着眼泪,一边悄悄地攒下些私房钱。姐姐回来时,母亲总能翻出一堆的好东西给姐姐装上,临走时悄悄地塞些钱,走得时候,姐姐总是一脸的泪水,不知是感动还是心酸。


不能忘记的是我刚上大学的那个中秋节,姐姐送节礼给了母亲两百块钱,姐姐赶着回家过节,急匆匆地上了路对面的公交车,母亲舍不得并不宽裕的姐姐,带这钱追了过去,母亲被迎面而来的摩托车撞倒了,便再也没有醒来,临走时手里还紧紧地攥着这两百块钱。


母亲的离世让我们几个子女痛不欲生。子欲养而亲不待是怎么样的悲痛,今生再也看不见我那软弱却深爱着我们的母亲。


就是这样“不大说的,可怜见”的母亲却用行动教会了我们待人要宽容,给我们留下的是她那泓琐碎而细腻的爱。


(作者:潘海流)